OPPO与诺基亚的5G官司判了，中国法院判决如何改变授权游戏规则？

　　诺基亚与OPPO自2021年起因5G专利许可发生纠纷，12月14日，重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针对相关案件的一审判决文书正式公开。

　　在上述判决文书中，重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确定了手机行业5G标准全球累积费率为4.341%-5.273%，这是全球范围内首次确定的5G标准的累积费率。

　　此外，法院对诺基亚2G-5G专利包的许可费根据不同地区进行了许可费裁决。其中，针对5G多模手机在全球内第一区的单台许可费为1.151美元/台，在第二区（中国大陆地区）及第三区（除第一、二区以外的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单台许可费为0.707美元/台。针对4G多模手机，在第一区的单台许可费为0.777美元/台，在第二区及第三区的单台许可费为0.477美元/台。

　　“我国法院作出全球费率的判决，应该说法官付出很大努力，需要有非常宽广的国际视野，完成复杂计算并综合考虑很多因素。”北京乾成律师事务所知识产权部执行主任、高级合伙人宋献涛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

　　过去数年，伴随着手机厂商市场份额扩大，手机厂商与诺基亚等通信标准必要专利（SEP）权利人之间的纠纷不断，高通、诺基亚、夏普等通信厂商希望靠专利授权获得利润，苹果、华为、小米、OPPO、vivo等手机厂商则质疑专利收费的合理性。全球各地法院也在争夺话语权。此次国内法院作出全球专利费率的判决，则为此后类似纠纷提供了判例参考，也对通信及相关产业在5G专利费上提供了参照价值。

　　对于判决结果，OPPO方面表示，OPPO愿意遵守和执行法院判决所确定的诺基亚专利的全球FRAND许可费，并希望能积极解决与诺基亚之间的专利许可费争议，OPPO希望诺基亚公司能遵守和执行重庆法院全球费率判决。

　　诺基亚方面则表示，“重庆法院的判决表明，OPPO有义务向诺基亚支付专利费用，并且OPPO需支付的费用将涵盖整个未经授权的时期。一直以来，我们的目标始终专注于公平地解决争端。”

　　首次确定“5G专利费蛋糕怎么切”

　　过去三年来，随着全球5G商用化的快速铺开，通信巨头们对专利费用的态度也不再遮遮掩掩。但5G专利费该收多少，行业中并没有统一的标准。

　　诺基亚与OPPO的这起案件备受外界关注，两家公司的纠纷源于2021年双方专利授权到期后，因未就新的5G专利许可协议谈判达成一致，诺基亚在协议到期后在全球多个国家对OPPO发动了诉讼，目前双方在全球10余个国家陷入诉讼。

　　目前，这场漫长的“拉锯战”终于以重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为标志点，或推动诺基亚和包括OPPO在内的手机厂商走向和解。而从此次判决的结果来看，首次确定了在手机上5G标准专利的“蛋糕”大小，即所有专利权人累积收费的上限。

　　“对手机行业而言，诺基亚在这里占多少，其他专利权人占多少，大家会按切蛋糕的方式有一个预估，让专利权人回归理性一点，大家不会再生怕自己收少了，而让手机厂商苦不堪言。”OPPO知识产权策略负责人余媛芳对记者表示，从法院判决来看，最贵的一区为1.151美元每台，相比诺基亚此前提出的3欧元，差不多是1/3，如果对比二、三区，费率相比于全部都收3欧元，价格差异就更加明显。

　　据诺基亚现有的5G专利收费标准，如果按一家公司全球1亿多台的手机出货量计算，那就是每年3亿到4亿欧元的专利费用。在信通院统计报告中，诺基亚5G标准专利占比6.82%，如果所有专利权人都按这个标准比照收费，一台手机要超过45美金的专利费（计算方法：汇率，3欧元≈3.2美元；3.2美元*100%除以6.82% =46.92美元 ）。

　　但按照本次重庆裁决，手机上5G标准累积费率为4.341%-5.273%，不考虑多模制式占比，一部200美元的纯5G手机，整机收取5G专利费的上限为10.55美元。对于手机厂商而言，专利带来的成本压力得到了缓解。

　　此外，此次判决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因为有了对手机行业的累积费率，在5G技术用到汽车和物联网上，也有了参照标准。

　　随着5G玩家更多样化，专利贡献也更加多元化，5G专利授权和交费的博弈机制更加复杂，5G专利可能影响的市场早已不局限于手机。

　　自2019年以来，全球已有超过260家运营商发布了5G商用服务，预计到2023年底，全球5G网络承载的手机签约用户数将达到约15亿。汽车、物联网、人工智能、机器学习的连接数量增加，除了通信圈玩家外，新能源汽车厂商、新兴IoT厂商都将面临着专利上的新挑战。

　　OPPO高级知识产权总监朱娟对记者表示，我国在提倡5G+产业，涉及IoT或者其他方面的技术应用，在核心领域或者说纠纷最多的手机领域把这个问题解决了，移植到其他的行业里面，也是一个标杆案件。

　　在OPPO看来，智能手机是一个技术高度集成的科技产品，涉及的专利数以万计甚至是十万起步，面对的专利权人很多。所以确定5G费率的上限，能够让专利权人收取到合理的费率，以回报其创新，也能让专利实施人能承受，继续进行制造和研发投入。在世界环境下的竞争中，有一个相对稳健的或者说健康的状态，以免被过高的专利费压垮。

　　“专利费收多少”为什么难判定？

　　5G专利费该收多少，此前，通信行业中并没有统一的标准。但由于通信行业是一个标准化程度非常高的行业，而标准必要专利(SEP, Standard Essential Patent)是实施标准技术时必不可少的那些专利。这也意味着，手机要具有通信功能，很难绕开头部SEP专利权人的专利。

　　据国家知识产权局知识产权发展研究中心报告显示，全球声明的5G标准必要专利共21万余件，涉及4.7万项专利族（一项专利族包括在不同国家申请并享有共同优先权的多件专利）。智慧芽方面向第一财经提供的数据显示，全球在5G标准必要专利数量上领先的企业包括华为、三星、高通、LG、诺基亚、中兴、NTT、爱立信、OPPO、夏普等。

　　“既然华为5G贡献率排第一，凭什么其他企业收得更多？”某国产手机厂商负责人对记者表示，权利人的专利许可费虚高，与其专利实力不完全匹配的问题始终存在。换言之，一些企业在3G和4G时代投入的研发比例高，专利费收取多一些无可厚非，但5G玩家更多样化，专利贡献也更加多元化，专利授权和交费的博弈机制变得更加复杂。

　　简单来说，包括中国在内的手机企业，在5G时代的专利积累和4G时代有了非常大的变化，因此不愿意再以过往的游戏规则被“再次收割”，这是“专利费收多少“难判定的主要原因。

　　“目前专利之争不在缴与不缴，而是在于专利费如何定价，高昂的5G专利费用已经成为了大家的负担，即便是苹果也不得不花更多的精力来应对来自于全球不同厂商发起的诉讼，而一旦头部手机厂商妥协，可能造成的踩踏效应有可能让行业走得更加艰难。”上述负责人表示，这也是手机厂商积极反诉的另一个原因。

　　据第一财经记者梳理，一些通信厂商4G、5G专利收费标准存在差异。

　　爱立信未公开4G收费标准，但从既往案件看，2018年，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地方法院在TCL与诺基亚相关案件中，确定诺基亚专利在美国的费率为0.45%、其他地区费率为0.314%，2019年，另一份法院裁定提出爱立信专利费率为整机售价1%或每台2.5美元，专利许可费不低于1美元且不高于4美元。爱立信公布的5G多模手机的专利费标准则是每台在2.5美元~5美元之间。

　　高通专利授权费则按手机售价计算，其5G单模手机专利费率为2.275%，3G/4G/5G多模手机专利费率为3.25%，若将高通费核心专利也打包授权，单模和多模手机费率上升至4%和5%，手机售价计算上限为400美元。华为专利许可费率呈现梯度，5G、4G手机收费标准为每台不超过2.5美元、1.5美元。诺基亚则未公开4G收费标准，2018年对外公布的5G SEP收费标准确定为每部不超过3欧元。

　　如此计算，若一台高端手机售价超400美元，以爱立信4G收费上限4美元、5G收费上限5美元且高通4G/5G多模费率3.25%计算，一部手机向爱立信、高通、华为“给足”4G专利许可费折合约132元人民币，5G专利许可费折合约147元人民币。再加上诺基亚5G最高费率3欧元，这台高端手机仅向以上4个专利权人缴纳的5G专利许可费上限约170元。

　　此外，记者了解到，手机厂商实际缴纳的费率还需与专利持有人多次谈判确定。“专利权人公开的许可费率是专利权人单方面对持有专利的价值认定，双方还需坐下来谈判。专利具体价值的计算方式有很多种，情况非常复杂。”一名手机厂商负责知识产权的人士告诉记者，目前行业内对专利排名前列的专利权人的地位比较认可，这对费率谈判有一定影响。而不同规模的专利实施人（手机厂商），与专利权人谈判时的议价能力差距很大。

　　即便有公开的专利费率作参考，但手机厂商与通信厂商仍需依靠复杂的谈判确定费率，标准的不确定，使得双方发生纠纷后的专利侵权、专利费率诉讼，审理也十分复杂，这成为过去两年专利战在全球频繁拉锯的背景。

　　谁在收取5G专利费？

　　调研机构Strategy Analytics新兴设备技术研究服务曾在一份报告中指出，5G手机将在2025年每年为专利持有者带来近200亿美元的全球专利使用收益。而从专利许可模式的形成来看，诞生于3G时代，许可规则由“权利人”之间博弈形成，但像诺基亚、爱立信等厂商退出手机市场后，专利收费的平衡逐步被打破。

　　朱娟对记者表示，在手机行业标准必要专利的许可费纠纷一直都存在，不过像诺基亚本身在2G、3G时代既是实施人又是权利人，所以立场会相对平衡一些。但从4G开始，诺基亚对手机行业而言相当于是净收费方了，这个情况下它的立场就有变化，而到5G时代就更明显了。“5G时代中国不仅有大型的权利人，排名头部的各类的权利人，也有大型的实施方，包括中国的5G产业发展得更好，这种情况下到底应该怎么收费？中国的企业的话语权到底怎么体现？这跟2、3、4G时代就会不一样了，冲突会更明显一点。当然这也是我们跟诺基亚在5G专利费的纠纷上，在12个国家发生纠纷的原因所在。”

　　目前诺基亚与OPPO的诉讼纠纷主要集中在标准与非标准实施技术上，标准就是蜂窝通信的3G、4G，而非标准专利则涉及天线、Wi-Fi应用以及界面交互等。

　　除了OPPO外，在过去十年，仅在手机领域，诺基亚还向苹果、华为、宏达国际电子股份有限公司（HTC）、Research In Motion（RIM）以及vivo提起过专利权诉讼，专利授权所获得的收入也已经成为诺基亚营收的重要组成部分。

　　据记者统计，2012年至2022年，诺基亚技术部门净销售额共114.78亿欧元，扣除研发投入等，营业利润达93.58亿欧元。这11年间，诺基亚部分年份营业利润亏损，总营业利润约77亿欧元，专利部门则每年营业利润均为正，该部门每年毛利率均不低于95%。其中，2022年，诺基亚负责专利组合和知识产权货币化的技术部门净销售额则为15.95亿欧元，毛利率达99.7%，营业利润12.08亿欧元。虽然该部门占当年诺基亚净销售额比例仅6.4%，但贡献了当年诺基亚总毛利的15.6%、总营业利润的52.1%。

　　除了诺基亚，高通、爱立信等通信相关厂商已将专利授权作为主要收入之一。

　　据记者统计，2000到2023财年，高通负责专利授权的QTL部门24年间累计收入1042.02亿美元，税前利润达844.39亿美元。2023财年，QTL授权收入53.06亿美元，占高通收入14.8%，是半导体业务QCT部门的26%，税前利润（EBT）达36.28亿美元，则是QCC的67%。

　　爱立信2022年收入2715亿瑞典克朗，知识产权许可收入104亿瑞典克朗，爱立信预计今年该项收入将达110亿瑞典克朗（约75亿元人民币）。爱立信每年知识产权许可费在100亿瑞典克朗左右波动，2015年达高峰144亿瑞典克朗，2013~2022年的10年间，知识产权许可收入996亿瑞典克朗。

　　另一家主要的SEP专利厂商是华为，2019~2021年，华为全球销售收入、净利润分别为23870亿元、2410亿元。2019~2021年，华为知识产权收入则在12亿~13亿美元（约84亿元人民币）之间，2022年专利许可收入5.6亿美元，对华为整体营收和净利润贡献很有限。

　　粗略计算，以上四家厂商中，2022年来自专利许可收入最多的是高通和爱立信，其次是诺基亚，华为直接来自专利许可业务的收入不算高。这几家厂商来自专利许可的收入与其拥有的5G专利数量并不完全匹配。据中国信息通信研究院《全球5G标准必要专利及标准提案研究报告（2023年）》，在ETSI（欧洲电信标准化协会）进行5G标准必要专利声明的产业主体中，专利族数量前三名是华为、高通、三星，诺基亚、爱立信排行第六、第七。

　　专利收费将在“博弈”中走向平衡

　　“重庆法院的判决表明，OPPO有义务向诺基亚支付专利费用，并且OPPO需支付的费用将涵盖整个未经授权的时期。一直以来，我们的目标始终专注于公平地解决争端。尽管我们目前无法就重庆法院的判决进行详细的评论，但我们注意到本次判决的影响仅限于中国辖区，因此其仅代表一种角度的观点。”对于法院的判决结果，诺基亚在此前的声明中表示，希望OPPO能够回到谈判桌前，履行其应尽的义务，为使用诺基亚创新成果而支付公平的赔偿费用。

　　一位接近诺基亚的人士对记者表示，诺基亚之所以强调中国区，是希望在海外市场对OPPO继续施加压力，以获得专利费率价格上更多的主动性。

　　针对中国法院的判决仅限于影响中国辖区的说法，OPPO中国诉讼负责人王欢表示，“法院判决的费率范围是明确的，一区、二区、三区涵盖了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和地区，这个费率是全球范围内的，没有任何疑问。”

　　王欢称，希望在目前“混沌的状态”中先开辟出一条路。“法院确定了一条很合理的路径，但也是需要大家去把这条路走宽走实，所以目前还是在5G许可标准建立的初期阶段或者说是开辟性的阶段。”

　　对于接下来的海外诉讼，朱娟则对记者表示，OPPO作为一个全球运营的公司，首先将积极遵守当地的法律制度。每一个国家的法律对知识产权问题有不同的司法实践，对于技术的认定，不同法院对某一件专利是否有效认定是不一样的。

　　“中国目前标准专利司法实践是走在前面的。为什么？首先中国的实施主体会比较多一些，另外中国的案件也会比较多。不管OPPO在中国还是海外运营都对当地法律很遵守，并且我们是持积极开放的态度以多种途径、多个管道、多个方式跟专利权人进行友好的协商，基本上OPPO是希望通过友好协商来达成或解决双方的争议的。”

　　但这个过程并不容易。

　　一知识产权领域的资深人士对记者表示，原来（中国）企业对待知识产权的态度更多是被动的、防守的，现在企业的知识产权观念变得更加主动、积极，这是时代发生深刻变迁的一个缩影，是我国知识产权观念普及和制度建设日趋走向完善的一个重要体现。但在全球化市场下，知识产权布局也面临着来自技术迭代、激烈竞争、专利许可等多方面的风险压力。

　　作为律师的宋献涛曾代表国内手机厂商对Sisvel、InterDigital、诺基亚等多件SEP专利提起无效，对通信SEP审理之复杂冗长有深刻体会。他告诉记者，SEP许可并不明码标价，也无行业指导价，专利权人和实施者经过艰难谈判后一般会签订许可协议，但许可条件和费率通常是保密的，导致SEP许可协议的公开透明度很差。

　　“若某专利权人提出一部手机交专利许可费10美元，手机厂商会提出异议，认为不合理，因为高通SEP专利排名更高，其他厂商收费不应高于高通。双方相互施加压力，边打边谈，讨价还价。”宋献涛提出发生争议的一种情形。他表示，专利排名对专利收费标准有参考意义，排名靠后者收费不应高于靠前者，但专利权人持有的SEP存在水分，这种现象普遍。高通长期排名第一，争议不大，一些排名靠后的厂商存在争议。

　　此外，SEP纠纷诉讼的要点近年已经发生转移，以往专利权人主要通过禁令向专利实施者施加压力，但经过全球各地法院探索，考虑到SEP专利的特殊性，法院对发布禁令更加谨慎。双方谈判中对FRAND原则的执行形成一个大致框架，对双方都有约束。但一个关键问题是，如何界定一个专利权人所持专利的实际价值？近年，专利实施人对专利权人的部分SEP专利频频提起无效诉讼。宋献涛形容，这是在所有SEP专利的“分母”和某专利权人所持专利数的“分子”中，进行水分挤兑，体现专利权人所持专利的真正价值，以便进行专利费率谈判。

　　值得注意的是，全球法院也在争夺审理和界定SEP全球费率的话语权。2020年，英国法院在无线星球诉华为的案件中，提出华为可选择签订全球FRAND许可费率或由法院发布禁令，就此宣告其对全球费率的管辖权。2020年，深圳中级人民法院在OPPO与夏普案件的一审法庭裁定中，首次以成文形式确认中国法院对于SEP全球许可费率的管辖权，夏普随后向最高法院起诉，被最高法院驳回诉讼请求。此次重庆法院在OPPO与诺基亚的案件中，则是国内首个FRAND的全球费率判决。

　　“中国作为5G技术最大的标准必要专利的拥有方和最大的5G的市场方，声音需要被全世界听到，在这里既有创新者也有实施人，声音应该是更平衡的。“余媛芳对记者表示，重庆法院作出判决是首次就5G费率，包括也是首次中国法院作出全球费率的判决。OPPO主要的制造地和销售地都是在中国。中国是更适合解决双方纠纷便利的一个地点。虽然也有一些其他的法院表达过可能愿意审理全球费率，但是也没有进入到实体审理的阶段，也没有作出判决。

　　有法律人士也指出，中国的专利无效程序有周期短的特点，且相关诉讼类型非常丰富。同时，国内企业在5G SEP领域的参与度很高，有了深厚技术积累后，由被起诉者逐渐转变为积极谈判、反诉的一方，国内企业在SEP技术研发和谈判诉讼方面，已向规则制定者和主导者方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