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管的不是一件“闲事”

发布时间:2024-09-28 19:25:20 来源: sp20240928

  听到“砰”一声,还有人的哭腔,陈沐奕下意识地举起了相机。

  镜头中,马路对面有人摔倒,也有人正在冲向倒地者。

  这是深秋的一个夜晚,上海国定路。过街的绿灯亮了,陈沐奕犹豫着,要不要去“管个闲事”。最终,她还是有点放心不下,便穿过斑马线,汇入围拢的人群。

  人们眼前,一名外卖骑手正躺在非机动车道上,他的电动车翻倒在一旁,事发地点距离复旦大学东门不到50米。陈沐奕在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就读,“专业训练”培养的习惯让她再次摁下相机的录制键。

  镜头留下4.6G大小的现场画面,那天之后,这个“新闻现场”延伸出更广的空间。

  “120要(花)钱”

  外卖骑手向建军后来回忆,11月12日那晚,他本打算“送完这单就收工”,没想到驾驶电动车行驶至国定路复旦大学东区宿舍附近的路段时,因为避让逆行者,他撞上了护栏。

  那是深夜23点30分,夜色中有蒙蒙的雾气,街头仍有车辆和行人往来。

  向建军记得,摔倒后,他的左侧大腿失去了知觉,一名穿着其他企业制服的同行赶到他身边,查看他的情况,随后是更多路人。

  陈沐奕相机记录下的画面中,向建军被路人搀扶着,勉强坐起来,他查看伤势,发现大腿肿了。人们建议他打120急救电话,但陈沐奕听到向建军嘟囔了一句“120要(花)钱”。

  就在路人商量着如何送伤者就医时,这名骑手捡起掉在路面上的手机,打开外卖订单页面,向周围人求助:“谁帮我送一下?两三公里,国和路的。”

  事实上,医院后来的检查报告显示,向建军的大腿骨折了。然而他显然有更担心的事,把电话打给下单客户、外卖平台。“帅哥,我出了车祸。”他恳求着,“麻烦你取消一下……我动不了了。”

  陈沐奕凑近话筒,大声解释:“师傅还坐在路边,我们都可以作证的。”一旁的男士也迅速接话,帮忙证明。最终,平台的答复是“取消不了”。

  伤痛袭来,向建军开始发抖。在路人的坚持下,他退了一步:“打个110吧,好不好?”

  等待110出警的时间里,向建军又一次因难捱的痛苦躺倒在地。有人安慰他,有人帮他停好电动车,有人把外套披在他身上。

  大约10分钟过去,警车和救护车相继赶到,医务人员用担架把向建军抬上了车。人群中,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学生胡聿文站出来,他为这名陌生的伤者提供了“家属签字”,并一同登上救护车。

  陈沐奕回到宿舍时已过午夜,她发了一条千余字的朋友圈记录此事。很多天以后,她回忆,最难忘的就是向建军那句“120要(花)钱”。

  第二天,陈沐奕想办法联系上陪骑手就医的胡聿文,表达了想帮忙的心意,得知向建军股骨骨折严重,却因交不起押金,没住院就回家了。胡聿文还说,伤者想打听个“能上门打石膏的人”。

  “我觉得他确实需要帮助,不是我一厢情愿。”经一位资深媒体人指点,陈沐奕整理了照片、聊天记录和朋友圈截图,用社交媒体账号发了一条求助帖,从医疗、筹款、法律等方面寻求建议。

  从陈沐奕身边的朋友、同学、老师开始,越来越多的人点击了“转发”按钮,将这条求助帖带到各自的网络社交圈。

  “除了转发还能做什么呢”

  11月14日深夜,复旦大学政治学博士研究生周文奇打开手机,发现朋友圈被一条求助帖刷屏了。

  他是在复旦唯一有通宵自习室的“三教”看到那条消息的——攻读博士学位的第二年,周文奇“任务一直很多”。

  通过网络,他得知好友唐卓馨想为受伤的骑手出力;另一个朋友陈友潇,已经和发帖者取得了联系。周文奇创建了拥有3名成员的微信群,介绍两个朋友认识。

  唐卓馨是复旦大学社会工作专业硕士研究生,她说:“骑手倒在我们学校门口,很想去帮助他,可我是一个学生,好像除了转发也做不了什么。”

  这个四川姑娘回忆,她小时候,父亲在县城里当医生,总是热心地帮助患者。科室里总有患者送来的锦旗,还有住在山里的乡亲大老远赶来,送一筐自家的土鸡蛋。高考后填报志愿时,她在专业名录里第一次见到“社会工作”这个词,上网一查,简介里写着“运用科学的理念方法帮助有需要的困难群体”。

  “居然还有专门帮助人的专业。”唐卓馨和父母一拍即合,选择了一所医学院校的社工专业。入校后,老师问班里的同学,谁“第一志愿填报了社工专业”,唐卓馨环顾四周,算上自己的,教室里只有两只手举起来。

  唐卓馨引用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的“天职”观来解释自己对专业的感情。她如今的研究方向是医务社会工作,对外卖骑手这个群体并不熟悉,但经过6年多的专业学习,她看问题已经习惯以“社工”角度切入。

  一看到那条求助帖,她脑袋里就迸出一串专业名词,她写道:“代入思考医务社工如果接到这个个案会怎么去介入,心理支持、情绪疏导、需求评估、联系家人建立社会支持、资源链接、交通责任处理跟进、劳动权益倡导、康复计划、出院准备……能做到两三条已经很不错了。”

  曾指导唐卓馨实习的一位成都职业社会工作师连夜打来电话,帮她梳理政策资源。两人找到《上海市疾病应急救助制度实施细则》,其中规定的救助对象为“在本市行政区域内发生急重危伤病,需要急救且符合救助条件的患者”。

  在唐卓馨和老师通话时,一条又一条专业或非专业的消息正涌入陈沐奕社交媒体账号的评论区和私信区。

  有人建议为向建军申请“新就业形态就业人员职业伤害保障”(以下简称“新职伤”),“优点是赔付率高,缺点是比较慢”。

  有人转来“一个律师朋友的思路”。

  有人说:“我也想帮点忙,我可能筹不了多少(钱款),筹顿外卖钱可以吗?”

  有上海社工咨询了北京相关公益机构的朋友,还不忘留下机构电话。

  有法学生写下学院法律援助中心的联系方式,有“工伤”领域专业人士叮嘱事故责任认定书的写作细节。

  有复旦学生把帖子转到学校的安全互助交流群,试图把可能有用的评论顶上去,让更多网友查看。

  周文奇建的三人小群中,还有陈友潇。他是复旦大学哲学系本科生,曾参与处理相似的问题,那一次,骑手供职的平台没有赔付,只通过水滴筹筹到了一两千元善款。和陈沐奕联系上以后,陈友潇又邀请她加入小群,胡聿文也随后进入,这个名为“东区骑手信息联络”的微信群拥有了5名核心成员。

  一刻也不敢耽搁,陈沐奕把在社交平台收到的建议一条条截图,发到群里。一名《解放日报》的记者前不久刚写过与骑手生存状态相关的报道,也联系上她,主动帮忙对接向建军供职的外卖平台。

  学政治学的周文奇向研究劳工权益的老师请教,得知要先看是否有意外伤害保险,如果没有,就通过公益平台募捐。“保险报销慢,需要垫付医疗费用,不然耽误病情。”陈友潇分享经验。

  唐卓馨将服务资源和建议整理成一份10多页的共享文档,按优先顺序列出了帮助骑手向建军的具体行动,其中第一条就是:先劝骑手及时就医。

  她直接前往向建军住处拜访,加微信联络时,向建军的第一句话是:“你把我的事情爆光(曝光)了。”

  唐卓馨吓了一跳,担心被向建军指责,赶紧解释,同学们发帖是“希望能向社会寻求一些资源和帮助”。

  她没想到,向建军接下来说的其实是:“写的(得)很感人,我都流泪了。”

  “学生捐的,就由学生来保管”

  向建军说自己没想到,摔一跤能这么严重。

  他40岁出头,湖北仙桃人,初三念了3年才毕业,之后便离家打工,辗转去过深圳、武汉、广州、北京等多座城市。2020年起,向建军开始在上海送外卖。

  他把“吉人自有天相”挂在嘴边,觉得买保险“没必要”。看到陈沐奕发的求助帖后,他特地申请了账号,在帖子下方评论:“真的没想到,自己骨折了,居然这么坚强,背影还很帅!”

  回忆事发当晚,向建军也承认“很疼,不是一般地疼”。

  在医院,胡聿文用轮椅推着他挂号、拍片、问诊、拿药。X光片显示,向建军左腿股骨骨折,需要住院做手术。一听说住院押金需要1万元,他就签下免责声明,让救护车送自己回家。当晚的1000多元医疗费用,他找朋友借钱才凑够,“手头只有几百元”。

  回到出租屋后,向建军被医务人员抬到床上,他给胡聿文转了二三十元钱,让他打车回学校。

  躺在床上,他想,老家湖北农村有接骨师傅,打个石膏不就解决了吗,“谁知道他们学生过来说‘你这个很严重的,要做手术的’”。

  两天后的下午,唐卓馨和周文奇来到了向建军与人合租的住处。

  他们穿过长条形厨房,进入一个扇形的小隔间。一张木制双层床几乎占据了屋内全部空间,一侧圆弧墙上有扇窗,窗外是高架桥的车水马龙。

  向建军躺在床上。

  没有床垫,床单直接铺在床板上。上铺堆着工服、水果等杂物,下铺靠墙处加装了两层木板,排插、水杯、药盒散落在上面。小吊扇的电线垂下来。床边勉强塞下两张椅子,唐卓馨和周文奇坐下后,和向建军只隔不到半米。

  地板上有橘子和柚子,向建军喊两人拿水果吃,又硬塞来两瓶矿泉水。他强撑着坐起来,掀开被子给年轻人看伤口,他的裤腿被骨头戳出了一个大洞。

  向建军说,撞击的那一瞬间,他最害怕把电动车撞烂了。

  唐卓馨看着那个大洞,感到一阵心酸。在交流中,她和周文奇得知,向建军未婚,父母去世,没有兄弟姐妹;前些年他做生意欠下了债,现在还没有还清。

  两名学生顺势劝说:既然一个人在上海打拼,还欠着债款,如果不及时治疗落下残疾,以后怎么生活?怎么还债?

  向建军被说动了。学生们又让他别操心钱的问题,“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关注到这件事了,我们可以一起帮你想办法”。

  当天晚上,这个不到四分之一个圆的扇形空间里,有了难得的热闹。陈友潇带着两位社会爱心人士来了,陈沐奕也来了。

  办理事故责任认定需要当事人写陈述材料,向建军坐在床上微弓着背写字,后脑勺几乎要碰到吊扇的叶片。他的证件材料大都放在床底下的箱子里,取时就需要屋里的人退出去,把箱子从床下拖出来翻找,箱子推回去,人才能再进屋。

  陈沐奕当时拍下了一张照片,背景中,小屋窗外的高架桥上,车灯在镜头里虚化为一个个光斑。

  她一时觉得,那画面“有些梦幻,有些不真实”,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看出大家正在共同处理一件“非常现实的事”。

  唐卓馨请教医学专业人士后得知,向建军的骨折伤情虽然严重,但在医学上不属于“急重危伤病”,因此不适用此前找到的《上海市疾病应急救助制度实施细则》。她又请教系主任老师,老师帮忙联系了上海市慈善基金会,但向建军没有上海户口,得不到专项基金救助。不过,基金会秘书长也表示,后续会让项目部考虑这类情况。

  当晚9点多,在那间小屋里,年轻人帮向建军发布了水滴筹信息。他原本想筹1万元,但平台根据他的伤情,设定了3万-5万的目标金额。

  筹款链接上线后再次被很多学生转发,3个多小时后,5万元金额筹满了。

  回想起来,向建军还是感到意外。水滴筹的工作人员询问他是否需要筹更多钱,他拒绝了;有人通过几名同学的微信直接给他转账,他也拒绝了。

  第二天,唐卓馨和周文奇去了公安机关,准备事故责任认定所需的材料;陈友潇和室友一起送向建军入院,因为善款尚未提现,一位社会爱心人士先垫付了5000元入院费;陈沐奕和解放日报记者对接向建军供职的外卖平台,要求他们承担一定责任。

  晚上回到学校,几个人去食堂开了个会。在隔壁桌同学打一场模拟辩论赛时,因向建军而聚在一起的年轻人达成了一项共识:做这件事不只为了救助向师傅一个人,还希望借此摸清政策、法律、工伤认定等几条线,梳理出一份适用于同类事件、可供参考的“指南”。

  那次会议让唐卓馨感受到不同专业分析问题的视角。

  历史学系的胡聿文说:“如果把这次援助的每个步骤都事无巨细地写下来,我们就是在书写历史,几百年后,人们将看到21世纪20年代的学生是怎么救助外卖骑手的。”

  学政治学的周文奇一直比较关注劳动者群体,就此事他请教了不少做劳工研究的专家。

  社工专业的唐卓馨,习惯先做需求评估、寻找政策资源,对法律风险非常小心,每次帮忙办手续前都先请向建军签署委托书。

  大家也夸陈沐奕,“多亏了新闻人的专业素养,把事件细节描写得那么好,才激发了这么多人的同理心”。

  第二天,水滴筹平台可以提取现金了,向建军怕钱留在自己户头被扣去还债,坚持把钱转到周文奇的账户。

  “这笔钱(主要)是学生捐的,我就说让学生来保管,在医院花的每一元钱都是有来历的,到时候都好监督。”

  唐卓馨和周文奇又跑了一趟公安机关,开具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公安机关认定向建军无责,进入工伤理赔程序。

  眼看费用和治疗都没问题了,向建军提醒陈沐奕:“今天的好进展,记得跟新(更新)。感谢大家的关心。”

  这次的经历不可复制

  向建军说自己住院后,“天天有人来,还买东西,你看那碗筷都是小唐买的”。

  在医院,唐卓馨发现向建军很在意手机的流量开关,要找信息的时候打开,看完就马上关掉。她想,医院没有无线网络服务,手机移动网络流量的花费可能比较高。她怕向建军住院无聊,还带了本《黄帝内经》给他。向建军对她竖起大拇指:“小唐,你真是个人才!”

  11月20日,手术当天上午,几个年轻人忙前忙后。医生和护士一问才知,“竟然是和伤者素不相识的学生”。他们提醒年轻人,保护他人,也要注意保护自己,“你们管太多,平台更不会管了”。

  谁会真的“管”向建军的事呢?唐卓馨找到一位在医院社工部工作、已经是高级社工师的复旦学姐咨询。学姐肯定了他们的做法,指出这类案例很多政策都不适用,如果单纯动用院内医务社工的力量,达不到这个案例中“各专业学生、社会爱心人士、媒体人”共同实践的效果。

  手术前,向建军在上海的两位远房亲戚来到医院。其中一人是向建军的表侄,他分水果给同学们吃,不断表示感谢。他30多岁了,只见过这位表叔两面。

  在社工师学姐的建议下,唐卓馨用手机编辑了一份“骑手向建军救助交接事项”协议。

  这份协议把此前完成的事故责任认定、筹款、就医开支等事务一一列明,一式四份打印。所有条款被依次宣读,所有单据被装入文件袋,复旦学生代表、社会爱心人士代表、尚建军本人及其亲属四方签了字,整个过程也录了音。

  11月24日,向建军出院了。外卖平台表示可以帮他申请新职伤。这是对新就业形态就业人员在出行、外卖、即时配送和同城货运等劳动过程中遭受职业伤害并由此造成死亡、暂时或永久丧失劳动能力时,给予一定医疗救治和经济补偿的保障办法。新职伤去年7月起在北京、上海、江苏、广东等地试点推行,保费由平台承担,就业人员不缴费。

  通过App申请新职伤理赔时,需要提交3张事故现场照片,向建军找到陈沐奕求助——这个新闻系的姑娘惊讶地发现,这一次,她拍下的画面成了拥有法律效力的证据。平时,她习惯用影像和文字记录生活。微信朋友圈长文加图是“标配”,个人公众号有名为“留痕”的摄影作品合集。她曾说“相机在胸前成为第三只眼”。

  近来,陈沐奕还会看看当初那条求助帖下网友的留言,也会挂念向建军的情况。回溯整个事件,她开始意识到“学生”身份的特殊性:“你会发现别人可能一直在做这些事情但是没有受到关注,因为你是学生、你是复旦的学生,就会受到赞扬,筹款也很快。”

  有社会爱心人士问:“以后有骑手赔付问题能找你们吗?”周文奇回复,要想次次都能达到这个效果,比较难,“这次多少算是天时、地利、人和占尽”。

  周文奇还接到来自其他城市的咨询信息,但复制经验并不容易。此外,保险报销周期长,当事人当下又急需就医且无钱支付,如果筹不到善款,这样的“前端真空”该怎么处理,他们也还没弄明白。

  半个多月过去了,陈沐奕又去看望向建军,给他拍下露出正脸的照片。她发现向师傅理了头发,还头一回注意到,他床头的墙上有个用铅笔写的“福”字。告别时,向建军下了床,单腿蹦跳着,送她到电梯口,把还剩半盒的鲜切水果塞进她手里。

  对陈沐奕来说,向师傅的事早已不是红绿灯前的那桩“闲事”——回学校后,她又发了条朋友圈:“了却一件心事。”

  (文中除向建军外,其余受访者均为化名)

  实习生 陈思甜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秦珍子 来源:中国青年报 【编辑:叶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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