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代人修了半个北京城，“样式雷”给今天留下什么

江西省永修县，“样式雷”祖屋。永修县委宣传部供图

“样式雷”图档之颐和园戏楼烫样。故宫博物院藏

“样式雷”图档之颐和园藻鉴堂地盘立样。国家图书馆供图

　　江西省永修县，古称艾地，地处江西北部、鄱阳湖西岸。在永修县梅棠镇，一处修旧如旧的古民居，走出过一个传奇家族。

　　一家“样式雷”，半部古建史。“样式雷”是对清代雷氏建筑世家的誉称。自清康熙年间起200余年里，雷氏家族8代几十人，累世供职清廷样式房，主持、参与皇家各类建筑工程。北京故宫、天坛、颐和园、圆明园、清东陵、承德避暑山庄等著名文化遗产建筑背后，均有雷氏家族的身影。中国目前39项世界文化遗产，5项与其有关。

　　2003年，清代“样式雷”图档入选第二批《中国档案文献遗产名录》；2007年，又列入第二批《世界记忆名录》。

　　第一代“样式雷”雷发达，出生于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明末战乱频仍，为了家庭生计，雷发达的父亲和叔叔，从江西南康府建昌县(今江西永修)举家迁往金陵(今江苏南京)。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冬，雷发达与兄弟赴京参加皇家宫苑的营建。此后，雷发达的长子雷金玉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并成为雷家世代执掌样式房、主持皇家建筑设计事务的真正开创者。

　　近日，首届“样式雷”世界记忆遗产研讨会在永修举办。在南方连绵不尽的春雨中，当雷氏后人雷章宝再次踏进这处祖屋，时间已经过去了400年。

　　在世界记忆遗产中看到“人”的价值

　　“样式雷”图档是国家图书馆的特藏之一。国家图书馆常务副馆长张志清说，“样式雷”图档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关于中国古建设计理念和方法的建筑档案，终结了世界建筑史上中国古代建筑设计理念和方法空缺之说。

　　国家图书馆馆藏“样式雷”图档大部分在民国年间购得，主要来自两个渠道：一是直购自“样式雷”后裔，二是购自书店。

　　1930年，家住北京西直门东观音寺胡同的雷氏嫡支雷献春，有意出售先辈庋藏的大量图档。时任中国营造学社社长的朱启钤得知消息，迅速造访雷宅。经朱启钤斡旋，北平图书馆在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支持下，购得首批“样式雷”图档共计数百种，其中烫样27箱。

　　1930年年末，居于北京西城水车胡同的雷氏别支雷献祥之子雷文元，也开始出售家藏烫样，同样经中国营造学社斡旋，由北平图书馆购存。此后，北平图书馆又从雷氏后裔手中购得零星图档，并各处访求，陆续从五洲书局、群英书店、德古堂、澄观阁等10余家古旧书店购得图档3000余件。

　　“从‘样式雷’图档入藏的第一天起，国家图书馆就意识到它在我国建筑史、建筑学上的重要意义，设立专藏，并不断补充。现在存世的‘样式雷’图档逾2万件，国家图书馆馆藏约1.5万件，占总量的四分之三。”张志清说。

　　国家图书馆研究馆员、舆图组组长白鸿叶介绍，“样式雷”图档涵盖建筑选址、设计、施工、修缮、改建等环节，是完整而系统的建筑图样和文字档案，无论规模，还是系统性和完整性，都是世界范围内现存古代建筑档案中少有的。

　　“样式雷”图档作为世界级遗产的价值不必赘言，研究者在宏大叙事背后，也看到历史的细节与“人”的价值。

　　白鸿叶说，有些图档记载的内容从特殊角度反映了清末社会的变化与发展。例如，西方舶来品不断进入中国，最早享用这些新鲜事物的当属皇室。慈禧可谓北京城使用电灯的第一人。相关的“样式雷”图档有《文昌阁东建修电灯房院图样》《颐和园乐寿堂前电气灯架图样》等。

　　“‘样式雷’图档是迄今发现的中国古代劳动人民精神文化遗产的首次，甚至是唯一的大规模记载。第五代‘样式雷’雷景修悉心收集，我们才能看到目前传世的绝大多数图档。”白鸿叶说，“其中，家信类文档记录了古代工匠的日常工作和生活，具有双重功能，不仅可以记载客观人物、事件、事实等，还可以反映人物的主观情绪、情感等。”

　　如果工匠精神需要代言人，“样式雷”必居其一

　　今天提到“样式雷”，总是会谈到“大国工匠”“工匠精神”，那究竟什么是“样式雷”的工匠精神？国家图书馆副研究馆员翁莹芳是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研究专项“国家图书馆藏‘样式雷’信札整理与研究”的负责人，她总结为：敬业专注、恪尽职守；科学严谨、精益求精；团结协作、顾全大局；积极进取、突破创新；严于家教、注重传承。

　　“敬业专注体现在，8代人在样式房，他们并不是没有别的职业选择，也不是没有遭遇过重大挫折，但他们选择了坚持。在‘样式雷’家信中经常有雷家人带病上工的记载，甚至因公病逝的也不止一例，十分恪尽职守。”翁莹芳说。

　　敬业专注、恪尽职守是一种就业态度，科学严谨、精益求精则是一种工作状态。科学体现在哪些方面呢？翁莹芳介绍，第一，样式房工作有法可依，统以《工程做法》或《内庭工程做法》为依据；第二，“样式雷”图档详细记录了传统建筑工作流程的每一步，包括选址勘测、规划设计、工程施工、内檐装修等；第三，工程设计方案分为平面图样、立体烫样和文字性的工程做法册，其中平面图样又有准样、细样、进呈样、糙样、废样等，不同阶段均可相互参照。

　　积极进取、突破创新是“样式雷”的立业根本。“样式雷”创新性地将中国传统的“平格图”运用于立体建筑的绘制，平格法与现代DEM制图效果表现出惊人的一致；而烫样(中国古建筑的立体模型——记者注)则是“样式雷”的独家秘技，被运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所有烫样均可层层拆卸，建筑内部的梁架结构、彩画式样一览无遗。

　　团结协作、顾全大局体现了“样式雷”的大局观。皇家建筑工程浩大，不可能仅凭一己之力或者一家之力完成，需要通力合作，甚至妥协平衡。在“样式雷”家信中有很多这方面记述，其中出现最频繁的几点是：一是小辈之间在生活中要相互包容，工作中要相互商量；二是家族成员之间要团结一心、互相帮助；三是同事、同行之间要明确各自职责，以完成工事为基本原则。

　　严于教育、注重传承体现了“样式雷”的传承观。翁莹芳特别提到，“样式雷”非常注重家庭教育，一方面是学习书面知识，一方面是下工地实践，在当时，“样式雷”应该也学习了一定的西方建筑技艺。而传承也是两个方面：一是手工技艺的世代传承，二是图档的世代传承。

　　“我们研究古人、古代文献，归根结底是为了今天的人和社会服务。‘工匠精神’如果需要代言人，‘样式雷’必须是其中之一。在我国，中高等职业教育在未来是非常有发展潜力的，我相信这方面也是‘样式雷’工匠精神可以发挥的地方。”翁莹芳说。

　　让古籍里的文字“活”在当下

　　白鸿叶谈到，近10年来，圆明园、北海、颐和园、故宫博物院、恭王府、避暑山庄等机构，不断来查阅、咨询、复制、研究“样式雷”图档，用于复建、维修。图档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实现了让古籍里的文字“活”起来，在现实中发挥作用。

　　张志清介绍，针对“样式雷”图档，国家图书馆主要开展了三个方面的工作。首先是编目整理，2007年到2009年，国家图书馆完成了全部“样式雷”图档的机读数据编目工作，共计14396条；到2024年年底，“样式雷”图档数字资源库的建设将全部完成。

　　其次是修复与保护。“样式雷”图档尺寸不一，最小仅有巴掌大小，最大约5平方米，最长达6米。2014年，“样式雷”图档采用博物馆级别的保存柜，实现专柜保存。但由于年代久远，部分“样式雷”图档保存状况较差，修复工作在持续进行。

　　第三是揭示与利用。国家图书馆为专家学者和相关机构提供图档借阅、咨询等服务，从2015年开始，国家图书馆出版社陆续高清全彩影印出版《国家图书馆藏样式雷图档》圆明园卷、颐和园卷、畅春园卷等数十卷，最终将完成所有图档的出版，使“样式雷”图档真正面向社会。

　　在首届“样式雷”世界记忆遗产研讨会上，南昌大学副教授马凯表示，南昌大学建筑与设计学院在赣派建筑研究中，将“样式雷”文化摆在了突出位置。清华大学中国营造学社纪念馆副馆长陈迟对“样式雷”文化提出了多元化的传播策略，包括主题展览、学术研讨会、沉浸式体验等多种形式；同时，通过与现代文化的结合，如文创产品开发、虚拟建筑设计等，使“样式雷”文化更加贴近现代社会，增强其吸引力和影响力。

　　今年，永修县完成了“样式雷”祖屋的修缮工作并开设展览，让大家可以更加直观清晰地走进这个传奇家族。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蒋肖斌